神不爱世人了

《尔等配得起战争》

国设/英格兰中心/1944年底

联动《一位暴君的墓志铭》 

   

 

        不如说是不列颠岛一年四季都很冷,那种被阴冷和潮湿包围的感觉,天空仿佛一座巨大的灰幕,笼罩在人们头上,偶尔伴随着几道划过头顶刺眼的白光,引起人们的注意,但八成是什么导弹,不会有好事情就对了。向来从十一月开始,民众们总是会迈入一种季节性的自杀热潮之中,但这几年大约是个例外,小伙子们比起在泰晤士河中溺毙,战死他乡的则更多一些,但仍旧不能改变的,这天气比起空袭更容易使得英国人感到抑郁。

        战争的好处是让英国的年轻男人们总是有事情要干,伦敦街头看不到空闲的灵魂,街上人流拥挤,每个人的步子都不加拖沓,穿着衣裙的妇女、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形迹可疑带着帽子的家伙,没人搞得清楚他到底是特工还是间谍。盟军(基本上是美国)的驻兵,英国的士兵——唯有在伤员遣返的时候才能看到许多。不管走在多宽的街道上,也总是会擦到别人的肩膀,人们的步伐如此之快,以至于当两句“抱歉”同时说出口的时候,往往已经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这种急躁的心情与其说是对死亡的焦虑,不如当做是寒风蹂躏下的产物。不比三年前的轰炸,许多废墟已经被清理,英国人试图重建废墟,并在废墟之上继续生活,继续战斗下去。诸如此类的情况,越是往北,大概就会略好一些。一是北方的驻军少,二则,北方城市的人口也要比南方更少些。

        顺着莫斯利大街往东走,街上人烟稀少,或许是因为星期日的缘故,偶尔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经过。穿着蓝色军服的年轻人顺着路边慢慢悠悠的晃着,微低着头,呼出去的气息都变成了白雾,脚下的皮鞋踩着路边前几天下过小雪后回温融合,而后又被冻上的雪,嘎吱作响,那制服显然是来自皇家空军,从他肩章上两条蓝夹心白的粗杠看,是少校没错。将帽子夹在腋下,年轻人浅金色的头发用发油梳起来,在周遭灰白色的映衬下显得刺眼。很单薄,只能这么说,少校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忽略他并不低的军衔,少校依然看上去十分年轻,倒也说不上十分单薄…只是那个消瘦的颧骨,还有被冷风吹到发红的脸颊、鼻尖和耳根,在这样的天气也只是穿着一身军装,没有再外面套上一件呢制的风衣御寒,之类的。而且似乎还是,有些漫无边际的闲逛,这一般来说也只有尚且可以外出走动的伤员才享受的待遇——并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特权。少校偶尔抬头看看前面的路,最终还是在艾伯特广场前方停下脚步,看看左右的丁斯盖特和莫斯利大街,最终选择坐在广场旁的石凳上。

        很冷,少校眯着眼,看着眼前广场上不多的人群,把帽子放在石凳上,摘掉一只手套,从上衣的内兜拿出半包软盒卷烟,叼在嘴里后又拿出一只火机,表外的红漆几乎全被磨掉了,金属的外壳上还有很多凹槽和划痕,让人看到不禁会揣测这只火机和其主人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几个英文字母在外壳的斑驳之下难以辨认,似乎有一个KEEP,和C,A,的字样,油也似乎不太多,打火轮转了几次才点着。带着旧伤和老茧粗糙的手也消瘦,关节被冻得发紫,夹着白绢纸卷的烟,一口下次就少了一半。把烟灰直接弹在地下,随着风被吹起来的碎屑,静得要死,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嬉笑,耳边尽是被风声灌满,少校扫视着眼前过往的人,只听得男人的皮鞋,或是女人低跟鞋接触石板的声音,“嗒嗒、嗒嗒”,远处被母亲牵着手从西面走来的小女孩,穿着灰蓝色的裙子,手中拿着一只气球,也没有露出几缕开心的神色。

       哨声,从远处传来尖锐的哨声划破天幕。刺耳的声音似乎在飞速逼近,少校看到自己脚旁的影子,这声音引起了少校的注意,这声音他似乎非常熟悉,抬头,看着小女孩红色的气球正好飘到自己眼前,刺眼的光,少校看着眼前的人们都因为那嗡鸣声抬起头看,而少校眯起眼,他看到一道红色的尾焰划过天空,火团越来越近,而却没有人四散逃开,所有人都站定在原地不动,静默的注视着从远处而来的红龙,仿佛一道重幕压在人们头顶,四周开始弥漫起一股硫磺的味道,沉重的气息在空气中挥之不去。仿佛在为死亡的旗帜送去最庄重的注目礼,少校第一个警醒,导弹的靶标直至此地,他起身向不远处的母女俩飞奔,那可是离他最近的两个人了,至于剩下的?他喊的嘶哑,“所有人都——”那一刻,场面放缓的如同慢动作定格,少校飞奔过去的身影,女人从疑惑到惊恐的神情,男人抱头蹲下,小女孩的红色气球爆掉,但也快的让人反应不过来,尖叫声和呐喊声统统被淹没在一片轰鸣之中,地面被破开沉闷的崩裂,建筑上巨大的石块被炸成碎末,泥土像是黑色的雪一样飘下来,血和肉还有骨头的碎渣混在仿佛炸开在空气中的红色烟火。少校还没有碰到女孩就被流弹碎片击中,然后被冲击波卷走,以一己之力撞断了身后的石凳靠背。

        操。操他妈的。

        难以忍受的嗡鸣声在脑袋里疯狂的乱撞,如果现在艾伯特广场还有人活着,依旧神志清醒的话,这大概就是他们目前的状态。少校没有昏过去,但他的确也并没有处在一个多么清醒的状态,躺在碎石飞泥上,原本干净的衣服现在也变得一团糟,上面沾满大片的泥土灰尘和碎石渣,血迹浸透所有衣料,顺着裂口的边缘不断往外,暴露在外面的伤口,下半身被碎石压住,而手臂上的肉则被划开后翻出来,像是一块烂肉,白色还淌着鲜血的白骨横出来,这仅仅是可以看到的外伤。不说脸上被碎石碎片刮花的半张脸,少校仍然是很幸运的,至少还是基本完整、清醒的一个人。大约是因为导弹的目标并不在这里,不然少校大约早已气化成地上的一团黑影,或者是再稍远一些,也会因为内脏损伤在几分钟内就死去。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躺在地上,侧着头,口鼻流进脸颊伤口的血掺杂着灰尘,眼睛几乎睁不开,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感知目前的状况,更像是在做梦或许,身边一切的声音都被无限细微的放大,但却因为耳鸣混乱成一团无用的噪音,依稀可以听到有人在大叫些什么,努力的想要去看周围的状况,连头颅都动不了。

        仿佛四肢被钉死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大理石的灰尘,像是一阵白色浓雾,使眼很难看清楚人影,少校仅仅剩下一只左手还可以自由活动,但他却已经没了力气,侧着头,脸上伤口的血一滴滴的在地上,凝固不了。少校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大约是一刻钟,大约是三刻钟,也可能是三小时。直至四周的灰尘散去,艾伯特广场的终于没了遮掩,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场面比刚才更加混乱,在残垣断壁之间还有残肢断臂,尸体,地上一滩滩的血迹,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被喷泉砸下来的雕像砸碎半个脑袋,躺在自己的鲜血和脑浆上死去,女人的皮包散落在手旁。带着黄色头盔的消防员和穿着白色制服的急救人员都已经到场,在广场来回穿梭,警笛的声音持续不断。幸存的小男孩坐在废墟的大石块上披着一条羊毛毯,手里捧着一杯什么热饮,旁边的担架将受伤的男人抬上车,伤员以最快的速度送去医院。

        “嘿!——这儿还有一个人。”恍惚间,少校听到好像有个男人喊的很大声。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红色。是一个消防员,他来广场最边缘查看,却发现在石凳的废墟后面还有一个人,他看到那伤员身上的军服,冲着离自己不远处的急救大喊一声,然后弯腰将男人腿上的石板抬开,“操,”他刚才已经抬了好几个死人和快要死的人,但还是吸了口气,立刻蹲下身在男人的头边,用手抚掉他额头发丝上的灰尘,看着他好像有点意识,用手拍着他的脸,“伙计,醒醒,你能听到我吗?”头上倒是没什么伤口,就是腿上…他这样想着,才发现男人手臂上的森森白骨,转头看了这年轻的小伙子一眼,消防员想他大概和自己差不多大,小心的扶着左脸,查看右半边的伤口,虽然看上去血肉模糊,但都是些不打紧的皮肉伤。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伤员袖口的绣花边,然后才意识到地上的伤员是一个海军少校,消防员挑起眉头,视线从袖口转到少校的脸上,虽然对方基本是听不到他说了什么的状态,但消防员还是说,“我很抱歉,先生,”他移开自己的双手,轻拍了一下少校的肩膀,往后退了两步。

        急救员抬着担架过来,两个人扶着伤员的前后把他放了上去,最后一名伤员也被抬进了救护车,警笛再次响起,他们将会把所有伤患就近送去曼彻斯特皇家医院。坐在车里,两个男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将口罩摘下来,白色的袖口擦擦脸上的灰尘和汗还有血迹,两个人喘着气,无言对视了一会儿,中间还躺着一个神志不清的家伙,“这是最后一个?”一个男人看着那个伤员,问。

        “应该。”另一个男人不知是真的不确定,还是忙于为伤员清洗手臂的伤口,他拿着棉球和生理盐水,试图清理伤员手臂上伤口裂缝被塞满的尘土和碎石粘在被炸开的肉上,“还有吗啡吗?”他手上的工作不敢停下,但看着担架上男人好像渐渐要睡过去的神情,抬头问了对面的同事一句。男人闻言转身翻了翻身旁的烂摊子,找到了一支只剩下两三毫克的注射剂,他不再应答,直接拽着身边人那条唯一完好的胳膊,全部推了进去。然后也没有闲着,拿起剪刀把创口上的衣服碎片一条条剪掉,方便过一会儿进手术室,这家伙不算严重,应该可以撑到医院,急救车上没有血包,男人剪掉他裤腿,创口只是在膝盖和小腿,还没有触及大腿的动脉。继续处理上半身,看着右半边脸颊蔓延到脖颈的创口,他伸手解开伤员衬衫的衣领,把衣服往下拽,露出脖颈所有的创口,观察一下,到现在大多伤口都已经凝固,脸和脖子上都是表面伤口,拿起棉球稍微清洗一下灰尘防止发炎就可以,有一条链子,急救员注意到伤员的脖子上挂了一条银链,那样式看上去极为熟悉,他忍不住伸手顺着链子拽起来,是一个狗牌,他朝对面的同事打了个弹舌,“嘿,你看,”然后把那人脖子上的狗牌链拽起来。

        对面的同事立刻站起来,“美国人的玩意儿?”他凑过去,“看看上面刻了什么!”他跟了一句。拽着狗牌链的男人伸手拿住狗牌,钢制的表面沾满了脏污,男人用手指拂过表面擦拭一下,大部分灰尘被拂去,剩下一部分肉末和血迹混杂在一起嵌进凹刻的字迹中,“The…honourable England?”只有三个红色的单词,男人逐字念了出来,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事,大拇指似乎还挡住了一部分的字迹,他把狗牌放在自己手掌,简短的三个字旁边只有一个同样血红的圣乔治十字旗。

        意味不明。

        两人兴趣顿失,男人将狗牌随手扔到一旁,两人继续刚才的创口处理,大约是出于习惯,在其间两人不断闲聊着,“说起来,这次死伤多少?”

        “不知道…受伤有二十多个,死亡?好像目前还没有。”男人扔掉那团已然变成红色的棉球,用镊子夹起一块干净的,“德国佬的导弹怎么投到这儿来了,该死。”他沾着生理盐水,“没什么准星儿,”另一个男人摇摇头,“听说这次掉在市区的只有这一枚。”闻言,男人停下手中的工作,又看了一眼这个被炸的断掉手臂还毁容的男人,“真他妈倒霉。”他不知这句话是说给谁听。

        战时的医院仿若第二个战场。医护人数永远不够,曼彻斯特医院早已把室内不必要的物件拆除,连走廊都是一张张简易的病床并排放着,突发空袭事件的时候,伤患增加,连大厅都要加床位。满屋子散不开的咸腥气,两个急救员把最后一个伤患推进里面,男人抓住一个女护士,“前面还有几个人,利兹?”护士白色的围裙上沾着血迹和土色,手上拿着药水和绷带,忙的晕头转向,看到急救的时候还喘着气一路小跑,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这是第三十四个了。”

        “呃,能优先处理这个吗,”男人一手撑着床边的钢架,指指躺在上面的男人,“他看起来不是很好。”后半句话惹得护士给了男人一个白眼,“在医院的每个人都不太好,”她说的这是实话,在白天,医院内全是嘈杂混乱的脚步声、说话声,而到了晚上?痛苦的低吟则要多的要溢出门窗,像是什么蔓延的热病,包围能听到的每一个人,无形的锁链缠绕在每一个人的脖颈。轰炸每天都在持续,伦敦的医院承受不了的伤患统统会往北边送,到处都是伤员,简而言之,但还是,“先把他推过来登记。”护士说着,抽出病床夹层里的登记本和铅笔,俯身在病患头边,“先生,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她看着男人半梦半醒的样子,例行询问。“我看难。”急救在一旁多嘴。“快去忙吧,这里有我就够了。”护士不想让人员被浪费,亦或者急救有点不务正业。

        “你的名字?先生?”护士看躺着的男人嘴唇微微颤动着,还是再问了一次,比起从一个经历爆炸之后神志不清的人口中得到名字,护士还是更倾向于记录病患的创伤程度,来进行治疗排序,没办法,特殊时期。“右臂…断肢清洗。”这手臂肯定是留不住了,“面部左侧到脖颈,创口包扎。”根据男人还算是完好的右半边脸,护士擅自判断,如果他恢复的好的话,依旧会有女孩愿意亲吻他的嘴唇,然后把目光放在腿上,“膝盖,希望没有被炸碎。”护士为这个男人感到遗憾,“约翰!”她大喊一声,一个男人闻言跑过来,“这个人需要输血,我们还剩多少血包?检测他的血型,然后送他去外科处理室先解决手臂。”护士说着,把登记本上的内容一式两份,一份放回病床夹层,一份留在前台档案。名为约翰的男人正准备将病床推走,护士感觉自己的衣角被塞满挂住了,她回头看,约翰在推床时也感受到塞满阻力,停下了。血指印留在护士制服的一角,病床上的男人在拉她的衣角,被血凝固住之后的睫毛艰难的睁开,看着她,嘴里一张一户似乎想说些什么,金发的护士惊愕之余还是低头,附耳到他脸侧,“…海军?您是海军吗先生,”这里实在太过喧嚣,想要听到男人气息般的声音,实在需要贴的很近,很仔细的听才可以,“柯..克兰?我知道了,柯克兰先生,”她不再听男人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将柯克兰这个姓氏加进登记上,便催促身边的同事尽快把病人送走。

        把前台的档案里也填上了柯克兰这一姓氏,还有海军的职业。护士皱着眉头,但同时还翘起嘴角,她接手的病人几乎都是陆军。电话铃声打断她的思绪,她隔着挡台一把抓起来,“曼彻斯特皇家医院,有什么需要帮助吗?”不知电话那边说了些什么,护士的神情都不好了,翘起的嘴角僵硬下来,眉头没有一点舒展的迹象,坐在前台的小姐用口型问她,怎么了?护士缓缓将话筒拿下来,“他们说要转移一个病患,柯克兰,皇家海军在役。”她说着,看了一眼还没有被收起来的档案表,又拿起来再确定了一次自己刚才的笔迹,刚才那个被送走的男人,就是他们说的那个。

        “什么!?”前台的女士感到不可思议,“他们是谁?”她追问。“伦敦…”护士回应,继而又摇摇头,重新应答,“唐宁街。他们要把刚才那个人立刻转送到伦敦。”

        “什么?!”前台的女士又重复的一次,她站起身看着已经走远的约翰,“刚才那家伙?他可能会死在半路。”前台的女士非常笃定,护士虽然内心知道不至于如此,如果有足够的血包的话,但伤口不处理总是不好,膝盖的状况还不明朗,“可是他们说,”护士顿了一下,从失神中走出,看着前台女士说,“那不重要。”看着国王的份儿上,怎么会不重要,他们应该在乎每一个人的生死。

        两位女士一同沉默了。“那个病人呢?”一个男人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前的沉默,声音从护士背后传来,她转身,看着一个穿着白衬衫和针织套头衫的中年男人,“院长。”护士应答了一句。“那个病人被送去伦敦了吗?”男人看着护士还未反应过来的模样,一开口便简明扼要。“嗯——”护士抬起手,拖着长音,“刚才约翰把他送去外科处理…”护士还未说完,就被院长打断,“拦住他。”男人斩钉截铁的,“这个病人需要全权交给伦敦处理。”真是奇怪的言论,护士不理解,“可是他的手臂…?”

        “这不重要。”男人重复了一次,刚才那通电话中唐宁街的先生说过一字不差的那句话,“不需要任何治疗,不需要任何医护,只负责把病人安全送到伦敦医院。”他的语气不容反驳,像是长官发出的命令,唯有执行。护士愣了几秒,还是照做了,她别无选择,转身一路小跑,希望可以赶在外科处理室的医生摘掉柯克兰先生的手臂之前拦住他们,不知唐宁街的人看到他们要求的人少了一条手臂会作何反应,但说到底,护士不明白,为什么唐宁街坚持要一个死人,当然,柯克兰先生姑且还没死,但毫无医护的情况下,到了伦敦就说不定了。“真是奇怪。”她嘟囔了一句,离开时。尽管这场战争已经死了够多的人,以至于这一个都显得太过渺小而微不足道,但依然,真是奇怪。

        但另一方面,伦敦医院早已有人等待多时。

        偌大的房间里只放了一张单人病床,在战时在伦敦,这得是何其不易,而房间里尽管各种仪器都配置齐全,但却没有病人和医护,只有三个男人坐在一侧的沙发上,或者椅子上,或者是在窗边来回踱步。站在窗边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很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没有穿着制服,只是大街上年轻先生们最常见的穿着,在这种寒冷的十二月,外面通常都是一件呢子风衣,里面是针织毛衣和套头衫,浅棕色的头发服帖的被打理好的背头。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竟显出一丝棕调,和他的发色相似,这位先生至始至终的紧皱着眉头,不安和焦虑就写在他的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就如同他来回的脚步。而坐在椅子上的士兵则是看起来最为平和的。不同于站在床边的那位,气质看上去亲和普通的先生,这一位,是完全的惹人注目,不管是他乱糟糟翘着发梢的红发,还是身上穿着的漂亮的军装,羊毛呢的软帽别在肩带,翘着腿,面无表情的盯着一本美利坚出品的时尚女郎杂志的其中一页出神,而现在这样的场合翻阅这样的杂志是不合时宜的,所以他用一份翻开的泰晤士报挡住了杂志封面穿着白色蕾丝内衣的金发女人,拿着杂志的手间还夹着一张明信片作为书签或者一类的,一个有着丰满乳房的女人被一个带着钢头盔的骷髅抚摸胸部,在明信片的下面附着几个字,“Tommy,your next leave,”真是更加的不合时宜。而最后剩下那一位,这一位先生明显已经上了年纪,不管是他臃肿的身材还是脸上下垂的肌肉,但他仍显示出与普通人并不相同的气质,他一丝不苟的打理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穿着正经的西装,高礼帽放在腿边,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手杖上,紧抿的嘴角变成一条缝,上唇几乎快要消失不见,老先生的神情严肃又阴沉。

        一种诡异的沉默在房间内蔓延,触手可及的沉重,灰白色的墙壁,从窗户透过的光给出一个人形的阴影,灰尘在光束下漂浮着,三位先生默契的保持了各自安好的处境,直到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终于缓和这诡异的气氛。

        进门的是一个同样穿着西装的男人,他带着一副眼镜,“首相,”他先脱口而出的是这一句,沙发上的老先生立刻站起身来,在窗边的先生也转身,而坐在椅子上的那位终于收起了他的杂志,三个人都将目光聚集在进来的男人身上,等待他说出什么,沉默了三秒,将要开口的男人吸了口气,“柯克兰先生到了。”

        “他怎么样?”棕色头发的年轻先生,尽管离的最远,但却最先开口。“并,不是很好。”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口,他不敢和三场的任何人四目相对,于是他总是不断的飘忽自己的目光,“已经送去做全面检查,布兰德医生马上会来向您们解释具体情况。我刚才看了柯克兰先生在曼彻斯特医院的报告,”男人又顿了一下,他依次望向被称作首相的先生,还有棕发的先生,以及红发的士兵,“希望诸位可以有一个心理准备。”

        “你指,哪个方面的心理准备?”红发的士兵皱眉,他开口问道。

        男人没立即回答,他推推鼻梁上的镜框,“按照人类的判断标准,柯克兰先生可能…肢体机能会,损失。现在情况不明朗,严重的话可能需要截肢。”

        “等,等等——”

        “右臂尺骨开放性粉碎骨折,”带着眼镜的男人和红发的士兵同时开口,后者没有在继续说下去,而男人则继续,“左腿髌骨及以下…”男人停下措辞,似乎是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言语无法描述,于是就加上了双手的动作,比划了一下,“完全碎掉了。”

        在听到这结果之后,似乎在场的所有人后需要几秒的缓冲时间,红发的士兵皱着眉头不知说什么好,他表情难看的像是吃了苍蝇,在听到男人那样的描述之后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四个人都沉默了,再一次,刚听到消息的三个人脸上都各有千秋,而后进来的男人看着这场面则是不知所措更多一点,他依次望向面前的每一个人,但没有人在意他的惊慌,在尴尬的半分钟过去之后,男人决定开口打破这沉默,“两根肋骨,骨折?”明明是既定的事实,却被男人莫名其妙说成了不确定的疑问句。

        “等一下,等一下,约翰,”被称作首相的先生最先开口,他站起来,“告诉布兰德医生,”不列颠再一次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而在这生死存亡的攸关时刻,作为首相必须要当机立断的做出决策,“先不要拿掉亚瑟身上任何一部分,现在!”男人闻言立刻转身跑出去。剩下的三个人则面面相觑。

        首相分别看了看面前的两人,眼睛扫过他们,张一张嘴唇却没有立即说出些什么,“可,可以吗?”他问道,语气诚恳的,因为他向来很少愿意听一听别人的意见,但鉴于接下来要涉及的是他完全不了解,没有丝毫经验可谈的部分。“截肢?!我的天,绝不。”红发的士兵说的斩钉截铁,非常笃定,“天晓得被截掉的部分还能不能长回来。”说完这句话,红发的士兵便转身面对墙壁,微微低头,紧皱着眉头,唇缝紧抿,似乎还在咬着牙根,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首相继而转向另一位先生,“有,有那种,可能吗?”他问的十分犹豫。

        棕发的先生深吸一口气,看着首相,“我不知道,”他的语气无力又无奈,“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国家的身体受到如此大的损害以至于需要,截肢。”很可惜,很多事情并没有先例可寻,“但,我还是同意阿利斯泰尔说的,”棕发的先生顿了一下,如此说道,闻言,那位红发的士兵转过头来,看着他,“最好还是不要,因为谁也不确定他可以恢复原状…毕竟,他可是英格兰。”

        “而且没人想要一个没手没脚的英格兰,对吧。”红发的士兵补充,三人对此都表示一致的同意。似乎是在不要从英格兰身上拿下来什么肢体的这一提议上达成了某种共识,于是下一个问题紧接着就浮出水面,“那么我们…”首相还没说完的话被推门声音打断,他转过身,看到的是那位带着眼睛的先生夺门而入,“先生们,”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夺门而入并不合乎礼节,起码首先是不喜欢的,所以他停顿了一下,“英格兰先生正在被转入手术室,布兰德医生先见您。”最后一句是说给首相听的。

        首相拿起手杖收到身侧,分别看了看身后的两位先生,又转向门口的那位,“那么我们就先走吧。”说完,约翰侧身给他让了道,三位年轻人跟在首相身后,从病房到手术室。这并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从病房区到手术区,中间夹杂着太多人,伦敦医院被伤员塞满了,走廊的过道都异常拥挤,好在人们看到首相先生后总会为了先让出一条路来,对不起和借过这样小声的嘟囔在因为看到首相而逐渐变安静的一路上让人听的仔细。

        第三手术室外无关人员已经被清空,两位身着西装的男人站在进入手术区的通道口,见到首相的到来,他们便点头致意。封闭式的走廊只剩下手术室门上哪红色的警示灯如此刺眼,还未穿好手术服的医生从那扇铁门中出来,站在三人面前,“首相,”他先点头致意,然后接过身后的护士递过来的记录板,“现在的柯克兰先生的状态不太好,最理想的状态是肢体功能部分丧失,严重的话可能需要截肢…我们尝试用钢板和钢钉固定,但实际效果还未知,这份手术知情同意书——”医生说着递给首相,意思是让他签字,毕竟这事关重大,里面躺着的可不是别人,但首相却没有接过那份签字单。他看着医生,“您知道里面的病人是谁吗?”

        医生不解,他当然知道,他看着首相,知道对方当然是明知故人,他的意思是,在四年前就是这位先生授予他这份秘密但又荣耀的工作,并且‘威胁’他签下一份同意书,如果向任何人透露任何关于柯克兰先生的信息都会被当做叛国罪处理。但,虽然这样想,他还是回答了,“当,当然。”里面的柯克兰先生是尊贵的英格兰,他本想接下来如此说道,但是却被首相打断了。

        手杖敲在地板上砰砰作响,首相反问医生,“那你指望谁来为他担保?!国王吗?”谁来为英格兰负责…这个问题真是,令人无法回答,“现在快去,快去,治好他!”首相踮着手杖指着医生身后的铁门,“拼好他,医生,这是你的职责。”这语气相当于是在下命令了,“我只想见到一个完整的英格兰。”医生站在原地没动,首相撇了他一眼,“快去!”他突然又爆发般的喊到,医生如梦初醒,立刻转身进去。

        场面一度尴尬。三个人目送医生进去后好一会儿,仍再持续的沉默中,首相抿抿嘴,侧身看了看左右侧的两个人,又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将目光转向红发的男人,“苏格兰,”他说,“休假还好吗?”毕竟要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连十号都立起来了松树,说到底还是战时,但生活还是需要继续。红发的男人站定,看着首相简短的回答,“挺不错的,先生。”他微微翘起嘴角,礼节性的微笑。首相闻言点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另一位先生,“威廉,记得陪公主殿下过节。”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想些什么,“听说公主殿下最近也一直吵要去,支援战场,”说起这个,首相再次皱起眉头,哼了一声,想起之前国王对他的嘱咐,“劝劝她。”最后他将国王的意愿重申了一遍。

        似乎将该交代的都说完了,被称为苏格兰的先生先开口,“我和威尔会在这儿等着。”首相点点头,“正好,我也该回去…”他似乎原本想说什么,但又收了回去,换了另一套措辞,“安排重新部署高炮部队…顺便起草一份限制令放到白皮书里,那家伙在我死之前都别想——”首相看了一眼那刺眼的红灯,“别想再把自己弄成这样。”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手术区仍然让人听得清晰。

        所有人的表情都从始至终的,严肃。首相拿着自己的帽子,转身步伐蹒跚的离开,一只脚已经迈出了手术区,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看着身后的两人嘱咐道,“手术结束了通知我,任何时候。”看着两人一起点头,首相才终于离开。

        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两位先生面面相觑,而后又移开目光,不约而同的做到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苏格兰的表情似乎被刚才更加凝重,他十指交缠在一起,双臂放在腿上,深思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转头对端坐在一旁沉默等待的男人开口,“你刚才听到了把,”男人转头,挑眉,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在白皮书里增加限制令,这不会影响到我们吧。”

        “谁知道。”男人回答道。苏格兰更加烦躁了,他起身靠在椅背,从衣兜里拿出一盒软烟,还未抽出一根来,“禁烟。”身旁的男人便开口提醒他。苏格兰撇撇嘴,“得了吧。”说完他叼起一根烟,拿出一只Zippo,点燃之后吸了一口,呛鼻的烟气。两人的对话仿佛告一段落,一位沉默的等待着,另一位则一根接着一根的消耗着卷烟,脚边立刻落下不少黑灰色的烟灰。

        好在一声嘶哑如刀绞般的喊声划破了死寂,两人一下挺直了脊背,看着眼前泛着冷光的铁门,声音明显是从里面传来的,而这声音,虽然声带破碎的感觉,但依然清晰可见,棕发的先生目光透过铁门的缝隙,但仍看不到里面的状况,他坐在那里手身体僵硬,“刚才,是亚瑟的声音吗。”他对此毫不怀疑,语气没有一点提问的意思,而是肯定。苏格兰将剩下的烟头仍在地上捻灭,“什么情况?”这声音本不应该出现在手术区,更不应该从手术室里传来不是吗,这儿可是伦敦医院。又一声惨叫。这声音让此时此刻的手术室变得不太像手术服,反倒更像是什么屠宰场…红发的先生在听到第二声惨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站起来,他在门前来回踱步,几圈之后站定,转身看着仍然坐在一旁,身体紧绷,表情僵硬到不自然的男人,“我们该进去看看吗?”他似乎能听到隐忍痛苦的呻吟从门内传出来,让人听了很不好受。

        “再等等。”威廉回答。手术室理论上不应该是被擅闯的地方。但偶尔仍有惨叫从里面飘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听着及其渗人,似乎四周的一切都变得灰暗了,每一秒都被拉长。直到一位护士从侧面的通道经过,威廉起身跑过去拉住她,“麻烦请进去看看。”他一路拽着护士的手到手术室前,拿着病历本的护士不知所措,“不好意思,先生。”她本想拒绝,门口的两位穿着西装负责安保的男人本也想拦下,但未能成功,而且介于对方是威尔士先生,只得作罢。“我没有权限进手术室,先生。”护士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这一句她说的是实话。“叫布兰德医生出来,我要他出来解释情况。”

        “可是…”护士仍然想要推脱,面前这个男人拽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而他身后那位穿着制服的红发男人表情则严肃的非常吓人。“以政府的名义给你授权,快进去。”男人这样说道,然后他拉着护士到门前,红发的男人则一把拉开手术室入口门。半分钟后,布兰德医生从里面出来,他穿着一身白色的手术服,不止身前和橡胶的手套上都是血迹,甚至连口罩上都溅上几滴,他手心向上举在身前,这样的模样更加符合了刚才威廉坐在那里脑海中莫须有的屠宰肢解的想象。“什么情况,医生?”他开口问道。即使口罩遮住了大半的脸,医生依然看起来非常纠结和犹豫,尤其是被两双眼一起盯着的状况下,“柯克兰先生他,其实还是有意识的,虽然不是完全的清醒。但是他拒绝麻醉…所以,”医生试图解释从刚才开始就不断传出的叫声。苏格兰皱眉,“他这是什么毛病?”英格兰莫名其妙的自虐倾向出乎他的意料。“请您如实的说,医生。”威廉语气平静的追问。

        医生沉默了两秒,最终在英格兰叫声的催化下还是开口,“从曼彻斯特转到这里,虽然并没有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但,多处韧带撕裂。小腿到膝盖的开放性伤口造成骨缺损严重…就算恢复的足够好,我不确定他以后还可以站起来,先生。”这问题算严重吗?“……”威尔士低头,沉默片刻,“请您尽力,医生。”这显然要比截肢好很多。医生点点头再次走进手术室,威尔士和苏格兰重新做回椅子上等待。

        手术从中午到傍晚,期间两人都没有走开,下午两点时候护士说血库告急,英格兰先生需要输血,苏格兰先生跟着护士去采血离开了几刻钟。回来的时候不知被抽掉几百cc,苏格兰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

        从十号到医院,开车大概只需要三刻钟。“这也起码算是达到了温斯顿的要求?”站在病床前,听着心电仪器作响,看着床上已经换上病号服,手臂吊着石膏,小腿被钢板固定,唯一一只还算完好的手臂还需要输液,鼻胃管已经插好的英格兰,威尔士环住双臂,“起码身体的各个部分都还在,是不是。”他转头问一旁翻看病例的苏格兰。“手臂插着二十多根钢钉…膝盖骨缺了三分之二。其他的问题跟这个相比也不算什么了。”脑震荡和全身软骨挫伤是不用说的。苏格兰合上病历,走到威尔士身边,看着英格兰睫毛颤动着,神志不清,但又好像醒着的样子,“反正这几天休假,我还照顾他吧。”在等待首相到来的间隙,苏格兰这样说。“这可不像是你,”威尔士略带狐疑,“你还有照顾伤员的耐心?”苏格兰在战争时期只是个单纯的战斗狂而已。红发的士兵看了他一眼,“好歹我们也算是战友…我之前答应他了。”威尔士不再说什么,反正他本来就无意反对,再说他没空,他还要陪公主殿下。

       首相姗姗来迟,将礼帽递给一旁的秘书。三个人一共站在了英格兰的身边。他端详了好一会儿,先是确保了英格兰起码看起来还是完整的,之后才看了口,问:“他醒着吗?”鉴于英格兰现在的表情更像是梦游。“医生说他手术时候还是意识,但到现在都没说过话。”威尔士回答首相的问题,刻意省略了一部分,对此苏格兰默不作声的表示不反对。尽管脸上的血迹早就被清理掉,脸颊的创口跟身体其他部分比实在不算是严重,简直是不值一提,但包扎的纱布还是有些影响英格兰的面部表情。眼皮仿佛有那么,重。实在难以抬起来,英格兰可能是在手术时耗费掉了大多的力气,也或者是在忍耐疼痛,他的面色看上去安详和平静,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无力而已。听到了丘吉尔的声音,他努力抬起眼睛,干裂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一直在说些什么,可惜连气息都没有,实在难以让人听清楚。首相看的很着急,“他到底在说什么?”他问离英格兰最近的威尔士。

        闻言,威尔士俯身将耳朵贴着英格兰想听的再仔细一些,而英格兰似乎是看到威尔士在试图听清楚他,眉头微皱,更用力的发声。几秒钟后,威尔士放在床边支撑身体的手臂僵了一下,他起身,看着英格兰灰色,光亮微弱的眼睛,没有说话。“他说什么?”苏格兰问道,他看威尔士的表情更像是在哀悼,让他感觉不舒服。而且首相也想知道这个问题,威尔士看着他们两人,又看了一眼英格兰,才开口。

        “他说,”威尔士看着首相,和自己的同僚,“伤痛让我更像人类。”



ermmm 本想周五刷完至暗时刻回来一鼓作气写完的【】但那天ppt做到凌晨三点半[]昨晚昏过去了…所以 感谢亲情助力 @泽于世 

《墓志铭》那篇…一五年的玩意儿了 现在看来非常矫揉造作[棒读]实际上是把里面的一个片段拿出来详细写了一下 在联动中实际上是几句英格兰的回忆[] 结果扩写了一下变成了和联动一样的长度[。。。

实际上还联动了《夜谈》但那个没联动多少就懒得放外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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